马约:艺术家都是小偷!

歌德的诗歌、李斯特的音乐,第二幕置换进了伊甸园,第三幕幻化了贝嘉的《波莱罗》,这就是芭蕾舞剧《浮士德》。在让-克里斯多夫·马约(Jean-Christophe Maillot)手中,这些就变成了完整的故事、惊艳的舞台、优美的舞蹈和动人的情感,一个几乎完美的作品。难怪他凭着这部舞剧,第一次拿下了当年的伯努瓦舞蹈大奖最佳编舞奖。尽管如此,他还是毫不掩饰地说:“太阳底下无新事,艺术家都是小偷。”

《浮士德》是马约2007年底首演的作品,那一年春天,他在德国威斯巴登导演了古诺的歌剧《浮士德》(Faust)。但是,在创作芭蕾舞剧的时候,他并没有选择古诺的音乐。中间那半年,他委约一位作曲家重新创作,但最终只换来一场空。后来,在听了几个版本的李斯特《浮士德交响曲》(Faust Symphony)之后,他选择了由指挥大师乔治·索尔第演绎的版本。

在马约看来,古诺的歌剧音乐太具象、太直接,“必须按部就班,不能随便更改。”但是舞蹈需要重新组织一个时空,歌剧音乐显然阻碍了这个时空的搭建。相对而言,李斯特的交响曲,因为非常交响化而叙事感不强,这让马约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。《浮士德》是马约的第一部交响芭蕾,交响芭蕾大多是写意的,但马约却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。

现代芭蕾常被分为戏剧芭蕾和抽象芭蕾,前者具象写实,而后者抽象写意。马约显然是前者,而他喜欢的美国编舞家默斯·坎宁汉(Merce Cunningham)则属于后者。坎宁汉的作品常被人们形容为“纯舞蹈”,他关心的只有肢体和动作。“坎宁汉望向天空,我看着大地。他的作品说的是天有多高、云有多远、宇宙有多大,都是在表达自我。而我看到的是人、自然和生活,我在用舞蹈和人交流。”

在马约的女儿还只有六岁的时候,他带她去看古典芭蕾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。当其他人都在为演员高超的技巧欢呼时,他女儿却觉得非常无聊。看到神父匆忙出场的样子,她在一旁偷笑。马约突然意识到,原来古典芭蕾的问题就在这儿,那些经典作品早已和现实生活脱节了。马约想用舞蹈真正触动每一个人,为新一代创造一个走进剧院的机会。

此前五次来华,蒙特卡洛芭蕾舞团先后演出过马约的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、《灰姑娘》、《睡美人》和《天鹅湖》,那些童话故事在他的改编下都显得很酷。在《灰姑娘》里,马约将原本缺席的生母和仙后两个角色合二为一,童话故事瞬间产生了现实意义,与现实里的家庭矛盾遥相呼应。类似这样生活化的改编,向来是马约的拿手好戏。

在《浮士德》里,马约把焦点对准了浮士德、玛格丽特和魔鬼梅菲斯托菲勒斯菲,讲述了出卖灵魂的浮士德的罪与罚。浮士德的声色犬马,他与玛格丽特的爱恨纠葛,以及最终悲剧的同归于尽。整个故事或许可以解读为一个偷吃禁果的悲剧,现代人面对这样的故事自然就会产生生理反应。马约自己更是不无伤感地说:“玛格丽特是真诚与纯洁的象征,但是很不幸,现实世界并没有给这样的人留有太多的生存空间。”依他所言,造成玛格丽特悲剧的人,决不只是一个堕落的青年浮士德。

第三幕开场时,舞台中间有一张桌子,浮士德站在桌上跳舞,声色犬马围绕在桌子边缘。这一段激情洋溢的舞蹈,像极了编舞家莫里斯·贝嘉(Maurice Béjart)最著名的交响芭蕾作品《波莱罗》(Boléro)。马约有些惊讶,他没有想到在中国有人会发现这个“秘密”。但他也毫不掩饰地说:“艺术家都是小偷,我也不例外。我们总是从各种地方汲取灵感,等到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。”

在以前,也许人们会闭门造车的以为自己创作出了独一无二的东西。然而在网络时代下的今天,“当你打开YouTube的时候,就会发现没有什么是别人没有做过的。”当然,马约觉得别人做过并不可怕,只看你运用得是否恰到好处,不同的手法在不同的情节下会产生不同的意义。第三幕中的这一场戏,恰好是浮士德恣意忘情的狂欢,与《波莱罗》中酒神的狂欢颇有异曲同工的妙处。

其实,贝嘉早在1958年就曾创作过一出舞剧叫《我们的浮士德》(Notre Faust)。多年之后,当马约开始创作这个同题作品时,他曾多次写信和贝嘉深入探讨。贝嘉对这个题材依旧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,甚至跟马约说他们可以共同创作。可惜,就在马约编舞的过程中,那一年11月,贝嘉因病逝世。悲痛之中,马约将这个受到贝嘉启发的作品献给了他。

尽管贝嘉没能看到《浮士德》的公演,但是马约的另一位老朋友,时隔三十年为了《浮士德》第一次走进了蒙特卡洛的剧场,他就是德国编舞家约翰·诺伊梅尔(John Neumeier)。对马约而言,诺伊梅尔亦师亦友。17岁那年,马约在洛桑芭蕾比赛中获奖,之后就在被诺伊梅尔招入了汉堡芭蕾舞团。可惜只跳了三年的舞,就因为膝盖受伤离开了舞台。

此后,马约开始了他的编舞生涯,回到法国继续发展。对于他的离去,诺伊梅尔显然非常失望。这些年来,尽管马约早已在蒙特卡洛闯出了一片天地,但诺伊梅尔始终不曾前来道贺。最终还是因为《浮士德》,这是一个诺伊梅尔念念不忘却尚未有回响的题材。当得知马约即将公演《浮士德》时,诺伊梅尔便决定来看看他究竟做成了什么样。

其实,在当代编舞家中,诺伊梅尔和马约是两个看似遥远、却又极其相近的人。同样从戏剧芭蕾入手,以简洁现代的美术设计、独具一格的音乐选择和灵感迸发的舞蹈编排创作出与众不同的作品。两人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、错综复杂,就连马约自己都说:“很难说清楚诺伊梅尔究竟给我带来了怎样的影响,因为就连我自己,也是在后来的人生中才慢慢领悟到这些的。”

马约第一次受邀为蒙特卡洛芭蕾舞团创作,是1987年《神奇的中国人》(Le Mandarin Merveilleux)。当时他完全没有想到,六年之后,他会成为这支舞团的掌门人。当卡罗琳公主(Caroline Grimaldi)邀请他担任舞团艺术总监时,他对公主说:“不,我不过是个无名之辈。”但最终,来自于朋友的信任给了他安全感,促使他挑起了这个担子。多年之后,马约又问起当年为什么选择了他。公主特别优雅地回答道:“因为我无法想象找一个不能在演出之后和我一起喝酒的艺术总监。”马约非常喜欢这个答案,对他而言那代表了一切,让他觉得不孤独。

在马约全部75个作品中,他只创作过一支独舞,“我不知道怎么给一个人创作舞蹈,对我来说,那是没搞清楚舞蹈的意义。”在马约看来,舞蹈是一种对话,永远不孤单。他创作了许多爱情故事,每一次都想方设法用不同的方式去表达爱。《浮士德》第二幕中的红苹果,就是他的一种表达。马约用优雅而诗意的舞蹈,让浮士德和玛格丽特完全没有肢体接触,借伊甸园的红苹果完成了一场。

在欧洲,很多人无法理解这一段的编排,因为他们觉得浮士德与玛格丽特的交合应该是更热烈、更狂野。然后马约从创作之初,就希望呈现一个纯净内敛的玛格丽特,他不想用一场暴风骤雨式的破坏了这一切。在天津的中国首演,他很高兴地发现,这种含蓄的表达似乎正合中国观众的心意。在最初选择演员时,马约理想的玛格丽特,就是由亚洲舞者来演出的。

这种文化上的差异,促使马约希望与更多人对话。去年受莫斯科大剧院的邀请,他以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创作了新版《驯悍记》(The Taming of The Shrew)。肖斯塔科维奇的很多作品写于战争时期,在俄罗斯人心中,这些音乐笼罩着痛苦的回忆。但马约用一个喜剧故事,或许消解了这一切。演出结束后,许多人走上前来感谢马约,因为他的舞蹈让那些人在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中重获自由。

四十年来,马约一直在拿舞蹈跟所有人对话,也包括他自己。“其实,我的每一个作品都有自己的影子,每一个作品都讲述了我一部分人生。”26岁创作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的时候,他刚刚陷入爱河。后来编创《灰姑娘》的时候,他已经来到蒙特卡洛,和卡罗琳公主成了很好的朋友。“别人都说我已经来摩纳哥29年了,我自己却觉得,这是我在摩纳哥的第29次第一年。”

马约至今还记得,九岁那年的某个下午,那天天气非常晴朗。在剧院做舞美设计的父亲把他带去工作,帮忙制作下一部戏的面具,办公室里播放着交响乐。那一刻,年幼的马约不知怎的心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。如今,马约知道了那种幸福感的由来。就像现在编舞对他来说,好像从来不是工作,他只把那叫做人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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